待业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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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多年以后,面对G市的一切,黄仁俊不再像初来乍到那样不熟悉。他过着一个普通钢琴老师的日子,琴行从S市搬到G市,生意是一样的好。他不是琴行就是在家,人接近中年,少了很多年轻时候的激情,他时常在零星几个学生身上看到自己当年的那股狠劲,也只有在那时会不经意地想起青年时期的往事。

 

他始终是单身,G市不像S市那么大,熟人太多,他总躲不过相亲,不得已的时候他去过很多次相亲,但仿佛心中仍有什么坎过不去,硬硬的结在心里,像任何结石一样弄得人发痛。

一天李帝努跟他打电话,说请他去看电影,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对电影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感兴趣了,不过因为是年轻时最欣赏的导演导的片子,他踌躇半天,还是答应了,那股子热爱转为对某一时期自己的留恋,好像很难说出一个“不”,得到的回答只能是一个“好”。

 

随着一个人年龄的增长,他们是谁和他们想是谁,差别越来越小,就像李帝努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大学生,他总想着毕业以后干上一番大视野,让身边人有所依靠,获得一点成功就得意洋洋,找不着北,现在的他已经完全不同于彼时的他,只是一个在公司里工作的小职员。他有时会想自己和黄仁俊有什么共同点,可能最大的共同点就是他们曾经有过很远大的梦想,而最后仍然在生活的逼迫下面对自己平庸的处境。

 

那年的罗渽民没有什么梦想,每天除了工作也不想其他的事,只是混,或者说只是生活。他和不同的人发生不同的关系,同时有着肉体和精神上的勾连,外人看来那种无所事事的感觉很让人生厌,特别是在那个所有人都在奋斗的环境里。然而,我们总是说命运弄人。因为那个作家炮友的人脉关系,或是因为那个晚上一念之间的选择,他被王先生所看中,出演了处女座电影。王先生原先也没把他当回事,但他在宾馆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被他身上一种失魂落魄和市井尘埃里出来的气质深深吸引了,他并非顺利地就拿到了男主角的机会,中途他没装过孙子也卖过身,起初他是极不情愿的,但周围所有人都告诉他,这是一条捷径,一条只要你肯豁得出去,就能一本万利的路。当他后知后觉自己跌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山谷时,他只能为自己的一切选择负责。

 

“我选择这样离开,这实在对不起。我深深知道我与你太难走到最后,你也知道我的,我是那样漂浮不定、令人捉摸不透的一个人,我们的关系开始的太草率,我不想结束地那么痛苦......世界本身是充满爱的,你的前途是光辉的,他们给了我一大笔钱,我真的很想试试......”

他在跟黄仁俊告别的信里这么写,那天他像做贼似的把这封信塞进那个他们曾经发生过浓烈感情的楼道后,以最快的速度憋着气上了出租车,跑去了火车站,坐上了到B市拍戏的火车,他想切断自己的S市一切好的坏的记忆,他无数次服用各异的阻断药让自己变得麻木,人总是要失去的,对不起,我选择失去你。

 

罗渽民是那部片子的主角,片子的整体基调是黑白色,不由分说地致敬了新浪潮,有的地方是那么拙劣、没有新意,像电影学院学生的青涩作品,黄仁俊甚至没认出来这出自他曾深深追随过的导演之手,是不是那些稀松平常的日子其实并没有一点特别,只是岁月为它加了一层滤镜?黄仁俊这样想着,一直盯着幕布里的罗渽民看。罗渽民还是那个罗渽民,他的气质一点都没变,荧幕里那个角色也像是在演他自己,让人不免感到别扭。

 

从影院里走出来,又快是天色昏昏沉沉,一阵冷风吹来,黄仁俊把围巾往下巴上提了提,李帝努摁了摁喇叭,示意他上车,他快步走去。掠影浮光或者微火浓汤,所有的城市不过只是栖息之所,但在那之外,似乎也没有到过更好的地方。如这一生苦短苦长,有时黄仁俊会想人与城市、人与人哪有什么缘分,不过是一些千篇一律扎齐缓灭的爱念失理性地相互羁绊纠缠,终了赋得一粥一饭有了情,自虐互虐。

 

他和李帝努在家门口道别后下了车,朝车窗里挥了挥手,“快回家吧,时候也不早了。”李帝努点点头,一转方向盘朝另一个方向驶去。到家后,黄仁俊漫无目的的刷着手机消磨时间,看到李帝努发来的讯息:如果有一天你可以忘掉过去,记得来找我。

 

 

睡前,他回想起前一阵子去海边玩的事。

 

那是某个夏日雨后清凉泥泞的夜,他一个人吹着海风在滨海大道上骑车,缺气的车胎压在路面上发出一种很有质感的声音。不远处孤独的吉他声拉扯着炙热的电流飙了起来,主唱歇斯底里的高音失去控制一般刺向屋顶,有年轻人跟着节奏不规律的摇头晃脑,这场景对黄仁俊来说是有点说又说不清的熟悉。

 

他想起前些时日给李楷灿发过的消息:楷灿,你记不记得有一次学校的年末演出开始了,我们才发现带错了琴谱,那支曲子是如何完成的?真想听你亲口告诉我遗忘开始了。真可惜,时间具有颠覆性,记忆却不。

 

李楷灿回复他说:不知道为什么,唐璜的回忆明明最难,我却记他最深刻,一直到现在。可能是因为那阵子痛苦煎熬持续过太久,铭记在心里的分量好像沉的搬不动的石头。

 

滚噪的舞台上只剩下黄仁俊一个人,灯光是他的主宰。关于那首曲的所有音符顷刻间如浪涛奔波撕打海岸一般地朝他的胸腔涌来。唐璜的回忆可以说是他和深恶痛绝的遗忘搏斗后仅剩的战利品。等他弹奏完的时候,有人将在窒息的海底焚烧少年日记。那时候月色蔚蓝,一些形形色色的人生开始让他悲伤。旋即灯光全灭,黑暗抽走了他的眼泪。

 

浪晃得他头晕,意识模糊之间他好像看见罗渽民出现在自己眼前,坐在床头跟着CD弹《River Flows In You》,有的音对有的音不对。不过他非常喜欢这个角度看过去的罗渽民,就像他第一次看见他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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